江贡(一)(一位活佛的成长历程)–丹增

在一个网站上读到这篇小说,平坦和缓的叙事技巧,圣洁的佛家弟子,温暖的师徒关系,让我感动也就转载了

初秋,藏北大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,绵延的牧场在雪山下起伏,从近到远,颜色渐次由深而浅,积雪由少而多,像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。远处连绵的山峰如一个个衣冠洁白的神灵,威严冷酷地俯视着人间。人们认为,藏北的山和水都是有灵性的,高远圣洁的雪山是神灵居住的世界,深邃湛蓝的湖泊是神仙钟爱的地方。天空中的飞禽,雪山上的走兽,都是神灵的使者;而草原上的牛羊,农田里的庄稼,则是佛菩萨的恩赐。
尽管这份恩赐更多地赏给了部落的头人们,百姓得到的总是很少很少,但是人们少有怨言,因为喇嘛不断地告诉他们:人家牛羊成群,是因为前世的功德;你们贫寒困苦,是由于前世的罪孽,只要今世戒恶、行善,来世就会得到果报。
来世是一个美丽的希望,遥远而缥缈,却总是如影随形。
那时,生活在这里的藏民,以天上的星星来衡量牛羊的多寡,以水草的丰盈来决定牛羊的迁徙,以季节的轮转来决定庄稼的收种,以佩戴的珠宝玉石来显示家中的财富,以给寺庙的供养来寄存来世的转生,以太阳、月亮、星星、护法神的名字来给孩子起名,以喇嘛上师们的咒语来抵御魔鬼的侵害,以良马和宝刀为男儿的荣耀,以歌声和舞蹈为女子的风情。当然,还以太阳下的沙盘里立竿观影,来测定星移斗转、农事轮替、天文历算;还以点燃一炷香来计算时间,来确定一天当中,哪些时辰该供奉佛菩萨和雪山上的神灵,哪些时辰该为头人干活,为贵族织氆氇、缝衣裳,哪些时辰该躲开魔鬼阴险的咒语和头人暴虐的皮鞭。普通藏民是一盘石磨,转不转由不得自己。
在这苍茫草原边的土坡上,傲立着一座佛、法、僧三宝俱全,且具有五百年历史的红教寺庙,它是方圆数百里藏民的灵魂寄托之所。
这个早晨,寺庙里召唤喇嘛念早经的头通鼓刚刚敲响,牧童阿措就将头人的羊群赶出了羊圈。天上的星光还没有褪尽,草地上的露珠还晶莹剔OCTOBER透,炊烟还没有升起,村庄还在沉睡。阿措就紧随黎明的曙光,赶着太阳上升的脚步,开始走很长的路,把羊群赶到高山牧场上。
不久前,一头雪豹咬死了阿措的哥哥阿西,还拖走了两只绵羊。头人旺珠听说后,面对阿措手足无措的父亲加央十分惋惜地为这两只大肥羊摇头叹气:“唉!秋后就要杀的肥羊呢,却先进了野兽的口。”紧接着又说:“那以后你们家再派一个放羊的吧!”忠厚老实的加央家三代为旺珠头人家族放羊,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。现在魔鬼找上门来了,躲是没有用的,就像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不可能自己返回原地,加央只好让年仅七岁的小儿子阿措顶替他的哥哥去放羊。
凛冽的寒风从雪山上吹下来,像一群群赶路的厉鬼,呼啸着掠过大地,羊群散落在一片坡地上,费力地从薄薄的雪层下寻找可进口的草食。整个世界已经变得寒冷肃杀,没有了夏季牧场浓郁丰富的色彩和情歌婉转的浪漫。阿措太小,还不是一个熟练的牧童,他瘦小的身子有些扛不住这荒原上强劲的雪风。尽管快到中午了,太阳明晃晃的,刺得人眼睛生疼,但他还是感觉冷,他只好把一只毛茸茸的大绵羊抱在怀里取暖。
这时,一群牦牛像黑色的洪水漫过山坡,它们的蹄子敲打着大地,仿佛有上百面大鼓被擂响。
“央宗姐姐!”阿措朝着牦牛群大喊。尽管他还没有看到放牦牛的人,但他知道,疼爱他、经常在牧场上帮助他的央宗一定在牦牛群的后面。自从哥哥被豹子咬死后,只有这个仅大他两岁的央宗,时常在牧场上照应着他。
央宗家也是穷苦牧人,家境比阿措家更惨。她的父亲几年前跟随马帮外出赶马,遇上了土匪,就再也没有音信,现在央宗和她阿妈相依为命。
央宗浑身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她递给阿措一块烤洋芋,还是热的。显然是她一直焐在怀里的。
“拿着,阿措。”每次在牧场上,央宗总会给阿措一点东西,一块奶渣,一坨糌粑,或者一把野果。阿措不知道央宗从哪儿搞来这些吃的,以至于他只要一看见央宗的牦牛群,肚子就忍不住一阵咕咕叫。
“央宗姐姐,你吃。”
央宗舔舔自己干涩的嘴唇,“我吃过了,阿措。”
央宗看见阿措把那块洋芋吃完,“我到山那边去。阿措,你要小心点。”
“央宗姐姐,你就在这里。”
“这里的草,还不够你的羊吃呢。阿措,我走的时候来叫你。”
阿措眼巴巴地看着央宗把牦牛群赶走了。如果没有央宗,他会以为偌大的牧场上只有他一个人,他会感到害怕,感到冷,感到饿,感到困……
有几只苍鹰翱翔在雪山与牧场之间,它们似乎是天地间唯一还存活的动物,骄傲地巡行在高空;鹰的翅膀强劲有力,张开的羽毛既蓬松又坚硬,似乎要遮天蔽日,收紧在肚下的鹰爪像个尖锐的钢钩,随时要把什么东西一把收入掌中。在这凋敝的牧场上,谁将成为它们攫取的食物呢?
鹰群终于发现了自己今天的猎物。而且,它们在羊群周围没有看见放牧人和猎狗。这意味着,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无人看守的羊群发起攻击。
天上的苍鹰一只接一只地俯冲下来,用刚劲有力的利爪一把抓起无助的羊羔,呼啸而去。犹如蜻蜓点水、飞马踏花,掠杀在一瞬间就完成了。羊羔们惊得四散逃亡,可是它们哪是天上那些家伙的对手。苍鹰把羊羔掠到雪山上扔到岩石上摔死,然后再飞回来继续捕杀。有的鹰竟然累了,抓起羊羔后再也飞不高,在天上偏偏歪歪地奋力挣扎,这可能是鹰的一生中最狼狈而又最幸福的一次飞翔了。
羊羔一只又一只地飞到了天空,而那个牧童此刻还在一个山坳的避风处,搂着一只大绵羊酣睡呢。等到可怜的阿措被羊羔的哀叫惊醒时,七八只羊羔已经从牧场上飞走了。他只看见最后一只羔羊在鹰的利爪下,四蹄乱蹬乱踢,好像想要踩着那朵离它很近的白云。
“佛祖……”阿措惊得张大了嘴,“你们真的是雪山上的神灵派来的吗?”他仰望着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那些黑点,无助地问。
央宗这时从山坡那边飞跑过来,“阿措,你在干什么啊?”
阿措呆呆地望着她,“我……睡着了。”眼泪顺着干裂的面颊流了下来。
央宗取下破旧的头巾,帮他揩掉脸上的泪痕,“我们回去吧,求老爷发发慈悲。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离太阳下山还早,阿措就将羊群赶回旺珠头人的羊圈了。他已经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,但央宗姐姐在他身边,他并不感到有多害怕。
旺珠头人还在和几个客人打藏牌,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阿措。“太阳还那么高,那里怎么就立了根蠢木头?”
“老爷,几只羊羔……飞到天上去了。”阿措回答说。
“风吹的?”旺珠头人问。
“不是。”
“那羊羔长翅膀了?”头人又喝问道。
“鹰叼走了。”阿措诺诺地说。
旺珠头人站了起来,定定地看了阿措几秒钟,然后将手上的牌狠狠扔在桌子上,大喊:“我的皮鞭呢?”
央宗这时从阿措身后闪出来,一下跪在旺珠头人的面前,“老爷,求求你,发发慈悲,鹰要来叼走羊羔,没有办法的事。老爷,求你饶了他吧。”
“哪里来的贱骨头,滚开!”旺珠一脚就将央宗踢了几尺远。一个仆人递给头人牛皮鞭,然后帮着他将阿措拉到院子里,说:“趴下吧,阿措,鹰吃了老爷的羊羔,老爷的皮鞭就要吃你的肉了。”
阿措趴在地上,被褪下裤子,露出黑瘦的屁股。牛皮鞭挥舞起来,带着尖锐的呼啸打在阿措的屁股上,像是狼的牙齿,一口又一口地在阿措的心尖上滑过。但阿措没有叫喊,更没有哭,更为奇怪的是皮鞭仿佛不是打在他的身上,而是打在光滑的石板上,只有呼啸的声音,没有飞溅的血肉。这让旺珠越发生气了,下手也越来越狠。
旺珠头人打到二十多鞭时,一个人影“扑通”跪在了他的面前,“老爷,老爷,求您别打了。孩子年龄还小,求求你啦。老爷,要打就打我吧!”
原来是阿措的父亲加央,他的头发因为一路奔跑,发绳也掉了,满头乱发胡乱地遮挡在脸上,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。旺珠头人停下鞭子,一口痰吐在加央的头上,再往他身上抽了几鞭,终觉得无趣,悻悻地说:“呸,我是碰见哪路魔鬼了?不是豹子拖走羊,就是老鹰来叼。再不给你们这些贱骨头点教训,哪天还会把魔鬼给我招来呢。”
头人转身气呼呼地进屋去了。加央父子从地上爬起来,冲着头人的大门端正地跪着。头人没有发话让他们滚,父子俩是不敢起来的。傍晚时分,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花,不一会儿父子俩肩头上已是一层白了,那孩子的鼻涕不断地淌下来,慢慢地变成了冰凌,粘在嘴唇上,看上去像粗壮怪异的白色胡须。
他们跪到星星布满天空,月亮在东边升起。直到喝醉了的头人到院子里来撒尿,问管家,那里怎么蹲着两条狗?管家告诉他不是狗,是犯了罪的加央父子。头人这才想起下午的事情来,就让快要冻僵了的父子俩滚回去。
第二天,浑身鞭痕累累的阿措还得去放羊。这回他再也不敢睡觉了,连眼睛都不敢多眨几下。委屈悲伤的眼泪在孩子的脸上冻成了一根根冰棍,他也无暇去将它们掰下来,他害怕那些无处不在的苍鹰,又冷不防从他的头顶一掠而过,像闪电一样抓走他的羊羔。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事,他会被头人活活打死。不过,他今天稍可放心的是,央宗姐姐在远处的山冈上,随时帮他看着天上的苍鹰,他们约定,如果有鹰飞来,她会给他打口哨。
这时,一个身穿袈裟的人像从地里冒出来一般突然站在了阿措的面前。阿措惊讶得睁大了眼睛。他揉揉眼睛,天哪!这是恰日寺的达普大活佛啊!这是真的,还是做梦?这么冷的天,他来牧场上干什么呢?
活佛慈眉善目,手持佛珠走到阿措面前。他发现这孩子前额宽广、浓眉大眼,眉宇间有股慈悲之气。这么小的孩子能有这种气质,也让阅人无数、饱读经书的九世达普活佛心生欢喜。他掰下孩子脸上的一条条冰凌,对他说:“孩子,这里有我带来的酥油拌饭,你坐下先吃,我来帮你看羊吧。”
阿措尽管年纪小,但他知道一碗酥油拌饭是他过年过节也吃不到的东西,他更知道面前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是方圆百十里地,谁见了都要磕头的大活佛。连旺珠头人见了他也要赶忙下马行礼、磕头跪拜呢。孩子跪下了,说:“活佛,我怎敢让您放羊?”
达普活佛呵呵笑了,“谁说我不能放羊啊?我在被认定为活佛之前,也跟你一样,是个苦孩子。快吃吧,孩子。”他拿过阿措手里的放羊鞭,驱赶羊群去了。
原来,这天一大早,阿措的父亲加央就到寺庙里去点酥油灯敬香,祈求佛祖能宽恕他们的罪过,因为自己的两个孩子为头人的羊群召来了豹子和老鹰。可怜的阿爸不知道自己遭到了什么报应,也不知道家里人惹怒了哪个神佛,才遇到这样大的灾难。加央在威力无比的愤怒金刚佛像前,边祈祷边哭诉。一个无助而卑微的牧人,除了佛菩萨的慈悲,还有谁可以帮他们呢?
慈悲当然是有的。恰日寺的达普活佛听到加央的祈祷,便让侍从准备好了酥油拌饭,装进一个木匣里,大步走出寺庙。庙的堪布品松喇嘛问了一句:“活佛要去哪里?”活佛微笑着说:“去放羊。”
俗话说,就是乞丐的打狗棒也有个倒顺,活佛去放羊,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,就像檀香木当火棍,绸缎当抹布。消息如草原上常刮的旋风,卷起人们崇敬的心,村庄里的僧众议论纷纷,愤愤不平。骄横的旺珠头人只差没有被口水淹死了,他即便在今生有权有势,也总得担心自己的来世吧。让一个活佛给他放羊,他可承受不起这样大的福气。头人赶忙带上哈达和家仆,飞马赶到牧场,见到羊群中站着的活佛就远远地跪下了,哈达高高举在头顶,羞愧万分地说:“尊敬的活佛,请回去吧。”
达普活佛对旺珠头人说:“地上的羊群有羊鞭赶,天上的神鹰,你有神鞭驱赶吗?”
旺珠头人汗流满面地说:“没有,尊敬的活佛。”
“那你怎么阻挡神鹰供奉给雪山神灵的祭品?鹰身上掉几根毛,碍不着凌空飞翔,你失去几只羔羊,影响不了你的富有呀!”
“我知道自己的罪啦!活佛,请为我洗罪吧。”头人鸡啄米似的磕着头说。
“你的慈悲才能为你洗清罪过。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。衣服脏了,别人可以帮着洗,灵魂脏了,只有自己洗。”达普活佛扔下羊鞭,转身离去了。
那边,寺庙的喇嘛们已经牵来了活佛的马,等候多时了。
晚上,旺珠头人的管家给加央家送来了两口袋青稞,还为阿措送来一件簇新的羊皮袄。这个平常仗着头人的权势,对百姓恨不得鸡爪上刮油、羊角上剔肉的家伙,此刻谦逊地对加央说,“请为我家老爷在活佛面前好好念经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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